從蜀地考古重讀司馬相如與揚雄 金仕起 @松山高中
1930年後的考古發現大大改變了我們對古代史的了解,但教科書還在用1907年的材料、還在用國史大綱,好像過去100年都不存在一樣沒有進步。
一、受到忽略的考古發現
在展開中國、東亞古代歷史的討論時,常會習慣性地把古史分成「傳說時代」和「信史時代」;有時又稱為「史前時代」、「歷史時代」。這個分法已有不同討論,但
三皇五帝的傳說現在不會再被視為是「史實」,而是歷史發展的「趨勢」和「象徵」。我們不會認為黃帝真的「生而神靈」的本領,以「師兵為營衛」的描述文字拿來理解部落之間戰爭。
傳說、信史的分期觀念反映了相關迷思:文字說了算。
歷史的建構、書寫和認識主要取決於文字資料。也可以試問,人類出現後,什麼時候不製造歷史? 他們都成天困坐在山洞口,欣賞未經污染的地景嗎?
第二個迷思是,傳世的更棒。在證據的利用上,傳世文獻比出土文物更為完整和正宗。也因此,王國維1925年提出的「二重證據法」視為紙上為主、地下材料為從的證據概,到現在為止還經常出現在歷史研究所的入學筆試答卷中。
但學界的概念其實已經改變很久了。比如為何「二里頭」文化為何不被考古學家稱為「夏文化」?就像如果現在南投挖出一考古遺址,或許會命名為仁愛遺址、不會稱為賽德克文化。
事實上,1930年代以後的考古發現逐漸讓我們了解,未具文字內容的歷史資料遠比有文字的資料多,這在識字率有限的社會和時代尤其如此,也很自然合理。
粗估,古代的識字率或許是千分之一。邊境兵士常利用閒暇學認字、練寫字,出土一些重複寫同樣文字的文物,就曾讓學者困惑許久。
建議思考:垃圾(灰坑)、廢墟(遺址)、茅坑(廁),都保存了不少材料。
比如,出土青銅器這類社會菁英的遺物中,無銘之器就遠多於有銘之器,建築遺址和墓葬器物,有圖者都比有文字者多上許多。
出土文物原先幾種用途,陪葬用的,逃難時窖藏打算的,平王東遷時一路就埋了不少。
湖南長沙馬王堆3號漢墓,棺外的槨有超大量陪葬品,但其中有文字的帛書只佔極低的比例。
敦煌懸泉驛站置漢元后頒布的月令,大大的寫在一整面牆上。如同老師幼時寫在小學牆面上的「國民生活須知」的匾書功用。
山東嘉祥武梁祠中的西王母畫像石圖像。
古代文字資料的流傳情況已相當多樣,但流傳程度仍然相當有限。比如有的在竹簡上、在木牘上、在繒帛上、刻在石材上、鍥在甲骨上、鎔鑄在模範上。
一般說來,簡牘是比較常應用的,但光是這樣就需要相當的物質條件來支持了,更何況其他材質!
公元前1世紀就開始有用紙來包裝貴重物品,4世紀後較常見用來書寫。
放馬灘秦簡中的鬼故事,郭店楚簡。從其中可知,「道德經」是現在所稱,魏晉之前是「德」置於「道」之前。
也可知道,佛教傳入前就有鬼魂的概念和傳說流傳。
湖南里耶古井裡發現超大量秦簡,本以為是垃圾坑,後來認為是收藏公文的倉庫。
以簡牘為例,除了社會條件,它們的製作過程、重量、形制也都會影響文字的書寫、閱讀和攜,書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誰都能輕鬆辦到的事。
現在我們做什麼事也都需要社會條件支持,比如說我們今天出來研習,需要其他老師協助調代課、有鐘點費支持、有閒暇餘力出來,古代的文字書寫也都有非常多社會成本需要考量。
今日若穿兩三千年前去,我們每天要「學富五車」根本非難事,現在流通的資訊量比過去大太多了。
知識經驗的意義,角色和今天的理解未必一致,它們的流傳也往往非透過體制化、標準化的途徑。
過去習得知識的方式絕不只限於閱讀文字,比如用耳朵聽,就是「聞」。
廟宇裡二十四孝的石刻故事傳達的倫理教訓,都是知識經驗的傳遞。
耆老說的、流傳下來的、吟誦的、社會上流傳的,都是知識經驗傳遞的方式。
古代的函數表,把一天按28星宿分割,用來找適合做什麼事情的吉凶時辰。
馬王堆出土的導引圖,類似周星馳電影中「如來神掌」的功夫拳譜,圖比字多得多。
樂舞、歌謠、儀式、戲劇、表演、競賽等活動,也都具有重要的教學意義。
文字雖然重要,方便表達抽象的思惟,但不是傳承文明、反映歷史的唯一載體。
我們今天的經驗依然如此,幼兒大量學習從嘴巴的探險開始,手腳並用的體驗。
另一方面,我們其實並不清楚傳世文獻是如何「傳世」的。司馬遷自云其書「藏之名山,副在京師」,西元1世紀前市井中大概看不到太史公書,2世紀後是如何流傳的,又是如何「被期待」流傳和「被記憶」的呢?
從證據運用的角度看,傳世文獻的價值反而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很容易起爭議。如《論語》是誰寫成的? 為何至今仍被深信不疑? 《莊子》是出自莊周之手嗎? 內、外、雜篇代表了不同的人群? 《漢書》顯然不是班固一個人的工作成果,參與的人還不少,古代的版權或作者概念和今日非常不同。
另外,傳世文中「經傳不分」的問題,一點也不比出土資料山能看到的來得少。
講者自己就戲稱,所有的歷史都是思想史。眼下看到一份錯別字連篇、字跡不一、脈絡怪怪的出土文字,到底是誰的手筆? 但這個過程看出土資料是看得出來的,在傳世文獻中這個過程則多半被抹掉,乏人問津了。
「唐詩三百首」流傳在江南和華北就會有不同版本,和當地語言不同有關。
考古出土資料也不是全無問題,比如自然損耗,發掘者的誤判,甚至刻意造假都所在多有。
20世紀初以後,不論是考古學和考古技術,都絕對是支持歷史研究極為重要的基礎,絕不能單靠傳世的文字資料。
二、兩位成都老鄉:重讀司馬相如與揚雄
此二人在歷史上都以辭賦聞名,司馬相如活躍於漢景帝、武帝年間,揚雄則在漢成帝到新莽時期,都是蜀郡成都人,但境遇和風範都不同。
司馬相如的家世頗有來頭。太史公說他「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學,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
能讀書、習劍,因為知道藺相如的故事後改名,還能「以貲為郎」(郎近似於總統府衛兵,皇帝隨扈),在在都表示家財頗為豐厚。
司馬錯為秦將,滅蜀後家族的遺裔或許就是司馬相如,有遠房的血緣關係,也是一種武裝殖民遺緒。
秦人滅蜀之前,蜀不是渺無人煙,土地肥美、物產豐足,只是對外交通不甚便捷,只有跟西南一帶有互動往來。ß這樣的敘事已可看到來自中原視角的敘事,華北觀點,帝都視角。又,所謂「互動往來」有許多不同的形式,貿易是經濟互動,爭吵打架也是一種人際互動。
從許多地圖分布上,可以看到文獻上所稱的蜀地與其他區域間的互動,以及現在所發現的考古遺址分布。
其中最為人知的就是三星堆,作為祭祀坑的青銅器量很大,多是焚燒過的,青銅人像手中原來應有持物品。金沙遺址出土文物也有許多人俑,都是北方鮮有的。羊子山遺址規模也很大,雖然沒有文字資料,但其政經實力應不容小覷。
雖沒有文字,但從這些遺址內容看來,蜀地有和中原方向往來,但受到其西方地區影響更大。
秦對蜀地開始介入、控制,從開始物質往來「賂」之、到來後設郡治理,約耗時二百年。儘管古書上少見楚人和川西互動的記載,但近年來的考古發掘已顯示湘西、川東到川西一線相當活躍,川西墓葬上也反映楚文化特色。而且也別忘了,李斯也建議秦始皇將非秦的史書皆燒毀。
新納入政治管控的地域,成為外來移民匯聚之所,移民除了武裝殖民外,更大宗的是罪犯受刑人。嫪毒案等相關案件,都有將政治犯「遷蜀邊縣」的記錄,在安土重遷的時代將人從土地上連根拔起、丟去遙遠陌生的地方,是很重的處罰方式。
太史公將司馬相如的列傳置於〈西南夷列傳〉和〈淮南衡山列傳〉之間,主要是從協助開發西南夷的角色來考慮司馬相如的歷史定位,班固的做法也類似。
文翁建學校倡其教,司馬相如繼續推動。
相較之下,揚雄的家族簡單得多,其家族在蜀地長大了、多想往北方跑,《漢書》中說:「雄年四十餘,自蜀來至游京師」,都該是要含飴弄孫、去看墓地選棺材的年紀了,還要游宦京師! 其腦袋裡的價值觀就是深植了「華夏中心文化」。
從揚雄身上,或是其他史傳上的廣漢人,習方術者,都可看到川西之地快速的「華夏化」,從司馬相如到揚雄之間的一百年,此發展趨勢明顯且快速。
三、餘論
從考古資料上看兩漢蜀郡成都,可見蜀地與南亞關係原較深,後來6世紀後北方強權逐步深入,這地域才逐步華夏化。
北方的政權不斷嘗試以郡縣和文書體制重新形塑這地區的人群認同,但考古資料顯示,這地區和南亞、中亞的互動都不少,不能只看文字資料上呈現出來的文化價值認同。
Q&A問答時間:
下學期的課本,「人群的移動」是3大主題其中第2個,今天談到的就屬於這一部分。
新政權要到一陌生區域去統治,新設「郡」作為前哨據點的重要軍事性質、武裝殖民時經歷了艱苦的戰鬥過程,不應被輕易忽略。漢帝國控制閩越地區,也類似是此模式,先軍事模式,接著再移入文書體系。以「華夏文化」為優越的中心,想要去教化邊境民族,在我們現今常以原住民解殖漢文化的觀點來解讀,應不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事了。
黃帝內經中有清楚明顯的「脈」學理論,針刺的「穴位」是後來才發展出的。
今日的針炙通常是不會疼痛也不會流血,舒服的芳療體驗。但古代的「針」是接近水果刀般,一般人不會想被割被刺的,用火燒熱後用來處理潰爛難以收拾的傷口;艾炙也是很疼痛的,才能用來除去體內的邪氣。
現今針炙使用的極細的針,是近百年來才出現的。
中文方面,「中國社會科學院」網站有鉅細靡遺的考古發現更新,蒼蠅頭大的瑣細發現也都會報導,可擇其重大者發摟。
英文方面,EARLY CHINA有較全面的、不同觀點的新發現。
國內部分,中研院史語所,及其所長共同開設的「歷史學柑仔店」網站,都推薦。
現已有出版社的教科書樣書流通,但也不必看到就嚇到,審訂群仍在和出版社方面作戰中,希望能更貼近課綱的專題式書寫。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