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鹿窟事件中的陳政子的故事-死亡與少女 / 胡淑雯
鹿窟事件,1952年12月底爆發,一下就捉捕數百人,戒嚴時期北部最大的事件。
1949年秋天開始到1952年冬,陸續有人上山,聲稱生意失敗或是二二八後逃避追捕,人數漸多後,當地人也漸了解這些人是上山群聚要做些什麼反抗政府的事的,基本上也大多是支持的態度。
特務大批上山搜捕前就能產出手繪精細的地圖,是因為有人告密。
所有案件中的告密,潛伏,都是讓人好奇的,因為人性,因為渴望求生存,因為各種後來在檔案中看不到的細節,讓這些人似乎是「帶著秘密離開了歷史舞台」。
KMT政權很厲害之處,就是這種離間手段。
讓後來的受難者,仇恨的對象都是這些告密的背叛者,而非國家暴力的政權!
事件中的「背叛者」「汪枝」是眾多化名的其中之一。
2012年年已72歲的老嫗陳政子還記得當年被捉捕後看到汪枝似被刑求全身是傷的畫面。
軍隊下山後敘獎,獎勵上山立功或受傷者,其中有受傷者是和汪枝打鬥而造成的,也有特務是為了阻止汪枝自殺而受傷。
在汪枝這一個單一角色身上,就看到不只是片面的身分,還有後來全面的潰敗、後來全部都招供了,組織構建起整個案件。
當事人口述時其實也不清楚全案的全貌,只能片段的破碎的拼湊圖像。
特務臨時徵用當地的建物空間,像葉石濤曾在娼館被訊問,鹿窟事件時徵用菜廟作為指揮中心。
來到山上的陌生人
軍警特
莊西
谷正文
陳玉祥
王宜仁
鄭姓軍官
陳政子當時13歲,是村長的女兒,事件第一天就被抓了,因為村民們多說「村長家知道得多,去問他們家」。
刑求過程中打小孩的方式像是打成年人一樣絲毫不留情,而打成年人的方式也像打小孩一樣上對下的羞辱。
陳政子第二輪被刑求時看到汪枝,以為汪枝也被刑求。當時她很想知道父兄的下落甚至是生是死,她知道姐姐已經先跟著陳本江逃走了。
後來特務叫她去認屍,確認那不是爸爸後,聰明的政子就知道了,特務們還不知道父親的長相,而父兄應該也還未被捕,是還在逃中、也應該還活著。
被打過後,似乎有特務在分配扮演黑臉白臉,有人給她一大包錢,混亂中也有人丟給她一把槍叫她保管,政子內心在猜忖、這是在測試自己嗎?
被打到無法坐臥,甚至無法拿筷子,進食時必須由軍人餵她吃稀飯,感覺很羞辱。
被刑求被毆打時她都很勇敢的挺過去了,即使不懂什麼高深的理論學術主張,但她衷心的期盼姐姐和她的伴侶能順利、他們在做的事能成。
但是一被釋放後,她就不由自主的眩暈。
猶如《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相似的情節,
「假如可以放棄自由就好了。
假如可以放棄忍耐就好了。
假如可以放棄就好了…」
在終於自由了之後,在承受過那樣我們難以想像的暴力對待後,在挺過沒有吐露兄姐任何訊息之後,於是才鬆懈下來。
肉體承受暴力的程度,現今可能是年紀越老的越能忍受?因為我們幼年時曾經被體罰過?…
一月底到二月初時她被釋放,三月時軍隊下山。
然後她再被軍隊傳喚到台北,這是她第一次去台北。
很多原先在中南部生活的人,第一次上台北就是因為牽涉到案件,上台北被訊問或坐牢。
軍隊要她到汐止搭車,她要先步行一個半小時。
坐吉普車到保密局,車子很高、下車時她的裙子被風吹起來。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顯露她開始「轉大人」、不再是稚年兒童的認同,相較於幾個月前她被毆打,對她的成長與認知應該有些影響?
或許不適合稱呼她是「政治受難者」,姑且稱「遭遇者」。
為何會被訊問,她不清楚。訊問後有軍官給她10圓,她不敢不收,鄭姓軍官要她一起去看電影,她也配合,然後軍官要她帶一包錢上山去給駐軍,她也照辦。
然後,「看電影」一事說出來後,過兩天她又被上山的鄭姓軍官甩了兩巴掌。
助學的軍官王宜仁,似是整起事件中讓政子覺得是唯一一個好人,但後來似又因故被派去南洋執行任務、不知所終。
事件後山上的駐軍應該肩負起「教化」甚或「洗腦」山上「刁民」,強化山上居民愛黨愛國的思想。
「我終於放棄學業,得到『解脫』」
「有時太陽下山了,我還以為是日出」
人際關係的排擠與孤立,有時或許比身體承受的暴力毆打更沉重。被刑求時陳政子沒有想放棄抵抗,但在學校裡老師同學整天編歌謠醜化她的父兄,卻讓她想尋死。
相隔幾十年後的記憶,變形歪曲是很合理的,即使我們知道陳述者沒有需要撒謊捏造的動機。
逃亡時的飢餓和匱乏,常是被捕的原因。
白恐時期受難者被槍決的罪名、下落、家屬都常一無所知。判決書當然也不會有機會能看過。
只有沒被判死刑的,會能跟家屬通信,甚或探視。
15歲的少年陳政子和阿媽一起去為父兄收屍。
來自上海的黑社會來台後轉型經營「極樂殯儀館」,被槍決後的死刑犯家屬要付高額「處理費」才能領屍。當時收入不錯的教師月薪200元,但屍體上1槍孔要100元處理,一般是3顆子彈、6個槍孔,家境窮困無法領屍者大有人在,也有的人因流離失所沒收到領屍通知單。
最早期是日本的軍人公墓,戰後被鏟除、改建為極樂殯儀館,後再遷走後,外省單身老兵聚居的「康樂里」,就是現在高級住宅區環繞的14、15號公園,「大安森林公園」。
可能陳政子家前往領屍的動作很快,陳政子記憶中屍體沒有泡福馬林。
如果3天沒有親屬來領屍,會移到國防醫學院,再1個月沒領就給醫學生解剖大體,然後葬在六張犁。
在池中翻找遺體,原來覺得令人害怕的空間,翻找半天尋得父兄遺體後,見到身上沒有穿衣褲、只有一件內褲的父兄,至此感受到自己在世上再也沒有父兄的這件事的悲哀。即使家貧,也還是要買來衣褲給父兄穿上,再火化安葬。
自此以後,孤身一人倖存於世,要獨自奮鬥掙扎求生。
那之後,就是一直說謊求生的人生。
身分證總是放在老家忘記帶,總是跟別人借證件處理事情,信件總是寫老家地址,害怕收到政府寄來的什麼通知。
只好孤僻的不交朋友,不與異性交往。
後來發現,適婚年齡的她一直被擔心單身無伴、似乎必須「解決」這個問題才能得到安寧,為了避免交待太多詢問,最後選擇單身在台的外省男性為結婚對象。
置辦結婚用品要買布時,她選定黑色布料,做一身黑洋裝結婚時穿,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能夠挑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我堅持到底。」
身著黑衣,迎向未來。
似是黑色詩篇。
QA對話。
聽眾:自己生理男性,曾身為軍官,體驗過權力,理解陳政子的故事中那些軍官展現「權力」不需要解釋。
「觀察集中營最好的位置,不是身於其中的位置。
最好的位置,是特權者的位置。」
傅煒亮(1927-1951)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案
1949年還尚未戒嚴前的四六事件後,左翼青年傅回鄉開書店,浪漫的同是左翼青年李子松送一女學生到書店打工,傅太太嫉妒女學生想拆散可能的戀情、去告密自己老公「私藏禁書」想要老公收起書店回到自己身邊,後傅被槍決。
「此一內線偵監之得宜,為偵破本案之主要成就,頗值取法。」
「我想那是不得已,帶有政治意味的。」
郭慶政治受難者的家屬,女兒郭素貞:
「這也許是媽媽特別的用心,以前戶口名簿上滿滿是紅色筆跡的註記,後來媽媽嫁給繼父後,就不再有紅字了。」
政治受難者本身或家屬中的女性,「事後」可能是沒有可以回去的「家」。
陳政子和曾經的傅太太和其他受難者或相關者,特別選擇嫁給外省人,甚或外省身分的特務及軍警。
細讀審訊筆錄檔案,訊問者最想問到的情報的是人際「關係」。
有練痟話「消解」或消極對抗訊問的前輩,或極有天份的陳政子,不斷扯一堆廢話,在過程中慢慢理解偵訊者想探問的核心問題,以避免害到人。